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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卷第四(十五則)

  三豎子

  趙為秦所圍,使平原君求救於楚,楚王未肯定從。毛遂曰:「白起,小豎子耳!興師以與楚戰,舉鄢、郢,燒夷陵,辱王之先人,此百世之怨也。」是時,起已數立大功,且勝於長平矣。人告韓信反,漢祖以問諸將,皆曰:「亟發兵坑豎子耳!」帝默然。唯陳平以為兵不如楚精,諸將用兵不能及信。英布反,書聞,上召諸將問計,又曰:「發兵擊之,坑豎子耳!」夫白起、信、布之為人,材能不可揜,以此三人為豎子,是天下無復有壯士也。毛遂之言,祇欲激怒楚王,使之知合從之利害,故不得不以起為懦夫。至如高帝諸將,不過周勃、樊噲之儔。韓信因執而歸,棲棲然處長安為列侯,蓋一匹夫也,而噲喜其過己,趨拜送迎,言稱臣,況於據有全楚萬乘之地,事力強弱,安可同日而語?英布固嘗言:「諸將獨患淮陰、彭越,今皆已死,餘不足畏。」則豎子之對,可謂勇而無謀,殆與張儀詆蘇秦為反覆之人相似。高帝默然,顧深知其非也。至於陳平,則不然矣。若乃韓信謂魏將柏直為豎子,則誠然。柏直庸庸無所知名,漢王亦稱其口尚乳臭,真一豎子也。阮籍登廣武,嘆曰:「時無英雄,使豎子成名。」蓋嘆是時無英雄如昔人者。俗士不達,以為籍譏漢祖,雖李太白亦有是言,失之矣。

  樞密稱呼

  樞密使之名起於唐,本以宦者為之,蓋內諸司之貴者耳。五代始以士大夫居其職,遂與宰相等。自此接於本朝,又有副使、知院事、同知院事、簽書、同簽書之別,雖品秩有高下,然均稱為樞密。明道中,王沂公自故相召為檢校太師、樞密使,李文定公為集賢相,以書迎之於國門,稱曰「樞密太師相公」,予家藏此帖。紹興五年,高宗車駕幸平江,過秀州,執政從行者四人,在前者傳呼「宰相」,趙忠簡也,次呼「樞密」,張魏公也,時為知院事,次呼「參政」,沈必先也,最後又呼「樞密」,則簽書權朝美云。予為檢詳時,葉審言、黃繼道為長貳,亦同一稱。而二三十年以來,遂有知院、同知之目,初出於典謁、街卒之口,久而朝士亦然,名不雅古,莫此為甚。

  從官事體

  國朝優待侍從,故事體名分多與庶僚不同,然有處之合宜及肆意者。如任知州申發諸司公狀不繫銜,與安撫監司序官往還用大狀不書年,引接用朱衣,通判入都廳之類,皆雜著於令式。其明載國史者尚可考。大中祥符五年六月,詔:「尚書丞郎、兩省給諫知州府,而本部郎中、員外郎及兩省六品以下官充本路轉運使副者,承前例須申報。雖職當統攝,方委於事權,而官有等差,宜明於品級。自今知制誥、觀察使以上知州府處所申轉運司狀,並止簽案檢,令通判以下具銜供申。」張詠以禮部尚書知昇州,上言:「臣官忝六曹,祠部乃本行司局,而例申公狀,似未合宜。望自今尚書丞郎知州者,除申省外,其本行曹局,止簽案檢。」從之。紹興中,范同以前執政知太平州,官係中大夫不帶職,申諸司狀繫銜。提刑張絢封還之,范竟不改。次年轉太中,再任,始去之。劉焞為江西運判,移牒屬郡知、通云:「請聯銜具報。」邁時以太中守贛,以於式不可,乃作公劄,同通判簽書。劉邦翰曾任權侍郎,以朝議大夫、集英修撰知饒州。趙燁以承議郎提點刑獄,欲居其上,劉不校,趙又畏人議己,於是遇朝拜國忌日,先後行香。王十朋自侍御史徙權吏部侍郎,不拜,除集撰,知饒州,自處如庶官。林大中亦自侍御史改吏侍,不曾供職,除直寶文閣,知贛州,全銜猶帶權知兼勸農事借紫,而盡用從官禮數。黃渙為通判,入都廳,為之不平。鄭汝諧除權侍郎,為東省所繳,不得供職,而以祕撰知池州,公狀至提刑司,不繫銜,為鄧馹牒問。唐瑑以司農少卿,王佐以中書檢正,皆暫兼權戶侍,及出知湖、饒二州,悉用朱衣雙引。此數君皆失於討問典章,非故為尊大也。陳居仁以大中、集撰知鄂州,只用一朱衣,蓋在法,學士乃雙引,人以為得體。邁頃守贛、建,官職與居仁等,而誤用兩朱,殊以自悔。又如監司見前執政,雖本路,並客位下馬。伯氏以故相帶觀文學士帥越,提舉宋藻穿戟門訶殿,云浙東監司如何不得穿紹興府門,將至廳事,始若勉就客位者。主人亟令掖以還。

  九朝國史

  本朝國史凡三書,太祖、太宗、真宗曰三朝,仁宗、英宗曰兩朝,神宗、哲宗、徽宗、欽宗曰四朝。雖各自紀事,至於諸志若天文、地理、五行之類,不免煩複。元豐中,三朝已就,兩朝且成,神宗專以付曾鞏使合之。鞏奏言:「五朝舊史,皆累世公卿、道德文學、朝廷宗工所共準裁,既已勒成大典,豈宜輒議損益。」詔不許,始謀纂定,會以憂去,不克成。其後神、哲,各自為一史,紹興初,以其是非褒貶皆失實,廢不用。淳熙乙巳,邁承乏修史,丙午之冬,成書進御,遂請合九朝為一,壽皇即以見屬。嘗奏云:「臣所為區區有請者,蓋以二百年間典章文物之盛,分見三書,倉卒討究,不相貫屬。及累代臣僚,名聲相繼,當如前史以子係父之體,類聚歸一。若夫制作之事,則已經先正名臣之手,是非褒貶,皆有據依,不容妄加筆削。乞以此奏下之史院,俾後來史官,知所以編纘之意,無或輒將成書擅行刪改。」上曰:「如有未穩處,改削無害。」邁既奉詔開院,亦修成三十餘卷矣,而有永思攢宮纔役,才歸即去國,尤袤以高宗皇帝實錄為辭,請權罷史院,於是遂已。祥符中,王旦亦曾修撰兩朝史,今不傳。

  銀牌使者

  金國每遣使出外,貴者佩金牌,次佩銀牌,俗呼為金牌、銀牌郎君。北人以為契丹時如此,牌上若篆字六七,或云阿骨打花押也。殊不知此本中國之制,五代以來,庶事草創,凡乘置奉使於外,但給樞密院牒。國朝太平興國三年,因李飛雄矯乘馬,詐稱使者,欲作亂,既捕誅之,乃詔自今乘驛者,皆給銀牌,國史云始復舊制,然則非起於虜也。端拱二年復詔:「先是馳驛使臣給篆書銀牌,自今宜罷之,復給樞密院牒。」

  省錢百陌

  用錢為幣,本皆足陌。梁武帝時,以鐵錢之故,商賈浸以奸詐自破,嶺以東,八十為百,名曰「東錢」;江、郢以上,七十為百,名曰「西錢」;京師以九十為百,名曰「長錢」。大同元年,詔通用足陌,詔下而人不從,錢陌益少,至於末年,遂以三十五為百。唐之盛際,純用足錢。天祐中,以兵亂窘乏,始令以八十五為百。後唐天成,又減其五。漢乾祐中,王章為三司使,復減三。皇朝因漢制,其輸官者,亦用八十,或八十五,然諸州私用,猶有隨俗至於四十八錢。太平興國二年,始詔民間緡錢,定以七十七為百。自是以來,天下承用,公私出納皆然,故名「省錢」。但數十年來,有所謂「頭子錢」,每貫五十六,除中都及軍兵俸料外,自餘州縣官民所當得,其出者每百纔得七十一錢四分,其入者每百為八十二錢四分,元無所謂七十七矣。民間所用,多寡又益不均云。

  舊官銜冗贅

  國朝官制,沿晚唐、五代餘習,故階銜失之冗贅,予固已數書之。比得皇祐中李端愿所書「雪竇山」三大字,其左云:「鎮潼軍節度觀察留後、金紫光祿大夫、檢校刑部尚書、使持節華州諸軍事、華州刺史,兼御史大夫、上柱國。」凡四十一字。自元豐以後,更使名,罷文散階、檢校官、持節、憲銜、勳官,只云「鎮潼軍承宣使」六字,比舊省去三十五,可謂簡要。會稽禹廟有唐天復年越王錢鏐所立碑,其全銜九十五字,尤為冗也。

  吏胥侮洗文書

  郡縣胥史,揩易簿案,鄉司尤甚。民已輸租稅,朱批於戶下矣,有所求不遂,復洗去之邑官不能察,而又督理。比其持赤鈔為證,則追逮橫費,為害已深。此特小小者耳,臺省亦然,予除翰林日,所被告命後擬云「可特授依前正奉大夫充翰林學士」,蓋初書黃時全文,故官告院據以為式,其制當爾。而告身全銜亦云「告正奉大夫充翰林學士」,予以語吏部蕭照鄰尚書曰:「如此則學士繫銜在官下,於故事有戾,今欲書謝表,當如何?」蕭悚然。旋遣部主事與告院書吏至,乞借元告以去,明日持來,則已改正,移職居官上,但減一「充」字,於行內微覺疏,其外印文,濃淡了無異,其妙至此。

  宣告錯誤

  士大夫告命,間有錯誤,如文官,則猶能自言,書鋪亦不敢大有邀索。獨右列為可憐,而軍伍中出身者尤甚。予檢詳密院諸房日,有涇原副都軍頭乞換授,而所持宣內添注「副」字,為房吏所沮,都頭者不能自明。兩樞密以事見付,予視所添字與正文一體,以白兩樞曰:「使訴者為奸,當妄增品級,不應肯以都頭而自降為副,其為寫宣房之失,無可疑也。」樞以為然,乃為改正。武翼郎李青當磨勘,尚左驗其文書,其始為「大李青」,吏以為罔冒,青無詞以答。周茂振權尚書,閱其告命十餘通,其一告前云「大李青」,而告身誤去「大」字,故後者相承,只云「李青」,即日放行遷秩,且給公據付之。兩人者幾困於吏手,幸而獲直。用是以知枉鬱不伸者多矣!

  軍中抵名為官

  紹興以來,兵革務煩,軍中將校除官者,大帥盡藏其告命,只語以所居官,其有事故亡沒者,亦不關申省部除籍,或徑以付他人,至或從白身便為郎、大夫者。楊和王為殿帥,罷一統領使歸部,而申樞密院云:「此人元姓名曰許超,只是校尉,偶有修武郎李立告,使之鼎名,因得冒轉,續以戰功積累,今為武顯大夫,既已離軍,自合依本姓名及元職位。」超詣院訴,而不能為之詞。予檢詳兵房,為言曰:「一時冒與,自是主將之命。修武以前,固非此人當得。若武翼之後,皆用軍功,使其戰死於陣,則性命須要超承當。今但當剋除不應得九官,而理還其餘資,庶合人情,於理為順。」兩樞密甚然予說,即奏行之。

  禍福有命

  秦氏顓國得志,益厲刑辟,以箝制士大夫,一言語之過差,一文詞之可議,必起大獄,竄之嶺海,於是惡子之無俚者,恃告訐以進。趙超然以「君子之澤,五世而斬」責汀州,吳仲寶以夏二子傳流容州,張淵道以張和公生日詩幾責柳而幸脫,皆是也。予教授福州日,因訪何大圭,忽問:「君識天星乎?」答曰:「未之學。」曰:「豈不能認南方中夏所見列宿乎?」曰:「此却粗識一二。」大圭曰:「君今夕試仰觀熒惑何在?」是時正見於南斗之西。後月餘再相見,時連旬多陰,所謂火曜,已至斗魁之東矣。大圭曰:「使此星入南斗,自有故事。」予聞其語,固已竦然,明日來相訪,曰:「吾曹元不洞曉天文,昨晚葉子廉見顧,言及於此,蹙頞云:『是名魏星,無人能識,非熒惑也。』」予曰:「十二國星,只在牛、女之下,經星不動,安得轉移?」圭曰:「乾象欲示變,何所不可?子廉云,『後漢建安二十五年亦曾出。』」蓋秦正封魏國公,圭意比之曹操。予大駭,不復敢酬應。他日,與謝景思、葉晦叔言之,且曰:「使邁為小人告訐之舉,有所不能,萬一此段彰露,為之奈何?」謝、葉曰:「可以言命矣!與是人相識,便是不幸,不如靜以待之。」時歲在己巳,又六年,秦亡,予知免禍,乃始不恐。

  真宗北征

  真宗親征契丹,幸澶淵,以成却敵之功,是時景德元年甲辰,決此計者,寇萊公也。然前五歲,當咸平二年己亥,契丹寇北邊,上自將禦之,至澶州、大名府,聞范廷召破虜於莫州北,乃還京。時張文定公、李文靖公為相,不知何人贊此決,而後來不傳。用是以知真宗非宴安酖毒而有所畏者,故寇公易以進言。

  宰相不次補

  景德元年七月,宰相李沆薨,時無他相,中書有參知政事王旦、王欽若,不次補。寇準為三司使,真宗欲相之,患其素剛,難獨任,乃先以翰林侍讀學士畢士安為參政,纔一月,並命士安、準為相,而士安居上。旦、欽若各遷官而已。準在太宗朝已兩為執政,今士安乃由侍從超用,惟辟作福,圖任大臣,蓋不應循循歷階而升也。

  外制之難

  中書舍人所承受詞頭,自唐至本朝,皆只就省中起草付吏,逮於告命之成,皆未嘗越日,故其職為難。其以敏捷稱者,如韋承慶下筆輒成,未嘗起草,陸扆初無思慮,揮翰如飛,顏蕘草制數十,無妨談笑,鄭畋動無滯思,同僚閣筆,劉敞臨出局,倚馬一揮九制,皆見書於史策。其遲鈍窘擾者,如陸餘慶至晚不能裁一言,和閉戶精思,徧討羣籍,與夫「斲窗舍人」、「紫微失却張君房」之類,蓋以必欲速成故也。周廣順初,中書舍人劉濤責授少府少監,分司西京,坐遣男頊代草制詞也。頊時為監察御史,亦責復州司戶。自南渡以來,典故散失,每除書之下,先以省劄授之,而續給告,以是遷延稽滯。段拂居官時,纔還家即掩關謝客,畏其趣詞命也。先公使虜歸,除徽猷閣直學士,時劉才邵當制,日於漏舍囑之,至先公出知饒州,幾將一月,猶未受告。其他倩諉朋舊,俾之假手者多矣。故膺此選者,不覺其難,殊與昔異。

  文臣換武使

  祖宗之世,文臣換授武使,皆不越級。錢若水自樞密副使罷守工部侍郎,後除帥幷州,乃換鄧州觀察使。王嗣宗以中丞、侍郎,李士衡以三司使,李維以尚書,王素以端明左丞,亦皆觀察。慶曆初,以陝西四帥方禦夏、羌,欲優其俸賜,故韓琦、范仲淹、王沿、龐籍皆以樞密、龍圖直學士換為廉車。自南渡以來,始大不然。張澄以端明學士,楊倓以敷文學士,便為節度。近者趙師夔、吳琚以待制而換承宣使,不數月間遇恩,即建節鉞。師揆、師垂以祕閣修撰換觀察使,皆度越彝憲,誠異恩也。

容齋三筆

  卷第五(十七則)

  舜事瞽叟

  孟子之書,上配論語,唯記舜事多誤,故自國朝以來,司馬公、李泰伯及呂南公皆有疑非之說。其最大者,證萬章塗廩、浚井、象入舜宮之問以為然也。孟子既自云堯使九男事之,二女女焉,百官牛羊倉廩備,以事舜於畎畝之中。則井、廩賤役,豈不能使一夫任其事?堯為天子,象一民耳,處心積慮殺兄而據其妻,是為公朝無復有紀綱法制矣!六藝折中於夫子,四岳之薦舜,固曰:「瞽子。父頑,母嚚,象傲,克諧以孝,烝烝乂,不格奸。」然則堯試舜之時,頑傲者既已格乂矣。舜履位之後,命禹征有苗,益曰:「帝初于歷山,往於田,日號泣于旻天,于父母,負罪引慝,祗載見瞽瞍,夔夔齋慄,瞽亦允若。」既言允若,豈得復有殺之之意乎?司馬公亦引九男、百官之語,烝烝之對,而不及益贊禹之辭,故詳敍之以示子姪輩。若司馬遷史記、劉向列女傳所載,蓋相承而不察耳。至於桃應有瞽叟殺人之問,雖曰設疑似而請,然亦可謂無稽之言。孟子拒而不答可也,顧再三為之辭,宜其起後學之惑。

  孔子正名

  子路曰:「衞君待子而為政,子將奚先?」子曰:「必也正名乎!」子路曰:「子之迂也!奚其正?」夫子責數之以為「野」。蓋是時夫子在衞,當輒為君之際,留連最久,以其拒父而竊位,故欲正之,此意明白。然子欲適晉,聞其殺鳴犢,臨河而還,謂其無罪而殺士也。里名勝母,曾子不入,邑稱朝歌,墨子回車,邑里之名不善,兩賢去之,安有命世聖人,而肯居無父之國,事不孝之君哉?是可知已!夫子所過者化,不令而行,不言而信,輒待以為政,當非下愚而不移者。苟其用我,必將導之以天理,而趣反其真,所謂命駕虛左而迎其父不難也。則其有補於名義,豈不大哉!為是故不忍亟去以須之。既不吾用,於是慨然反魯。則輒之冥頑悖亂,無所逃於天地之間矣!子路曾不能詳味聖言,執迷不悟,竟於身死其難。惜哉!

  潛火字誤

  今人所用潛火字,如潛火軍兵,潛火器具,其義為防。然以書傳考之,乃當為熸。左傳襄二十六年,楚師大敗,王夷師熸。昭二十三年,子瑕卒,楚師熸。杜預皆注曰:「吳、楚之間謂火滅為熸。」釋文音子潛反,火滅也,禮部韻將廉反,皆讀如殲音。則知當曰熸火。

  永興天書

  大中祥符天書之事,起於佞臣,固無足言。而寇萊公在永興軍,信朱能之詐,亦為此舉,以得召入,再登相位,馴致雷州之禍,鳳德之衰,實為可惜!而天禧實錄所載云:「周懷政與妖人朱能輩偽造靈命,冀圖恩寵,且日進藥餌。宰相王欽若屢言其妄,復密陳規諫。懷政懼得罪,因共誣譖,言:『捕獲道士譙文易,蓄禁書,有神術,欽若素識之。』故罷相也。」朱能之事,欽若欲以沮寇公之入則有之,謂其陳規諫,當大不然。儻非出於寇,則欽若已攘臂其間矣。實錄蓋欽若提舉日所進,是以溢美,豈能弭後人公議哉!

  王裒嵇紹

  舜之罪也殛鯀,其舉也興禹。鯀之罪足以死,舜徇天下之公議以誅之,故禹不敢怨,而終治水之功,以蓋父之惡。魏王裒、嵇紹,其父死於非命。裒之父儀,猶以為司馬昭安東司馬之故,因語言受害,裒為之終身不西向而坐。紹之父康以魏臣,鍾會譖之於昭,昭方謀篡魏,陰忌之,以故而及誅。紹乃仕於晉武之世,至為惠帝盡節而死。紹之事親,視王裒遠矣!溫公通鑑,猶取其蕩陰之忠,蓋不足道也。

  張詠傳

  張忠定公詠,為一代偉人,而治蜀之績尤為超卓,然實錄所載,了不及之,但云「出知益州,就加兵部郎中,入為戶部。後馬知節自益徙延,難其代。朝廷以詠前在蜀,寇攘之後,安集有勞,為政明肅,遠民便之,故特命再任」而已。國史本傳略同,而增書促招安使上官正出兵一事。皆詆其知陳州營產業,且與周渭、梁鼎輩五人同傳,殊失之也。韓魏公作公神道碑云:「公以魁奇豪傑之才,逢時自奮,智略神出,勳業赫赫,震暴當世,誠一世偉人。」道州所刻帖,有公與潭牧書一紙,王荊公跋其後云:「忠定公歿久矣,而士大夫至今稱之,豈不以剛毅正直有勞於世若公者少歟?」文潞公云:「予嘗守蜀,睹忠定之像,遺愛在民,欽服已甚。」黃誥云:「公風烈如此,而不至於宰相,然有忠定之才,而無宰相之位,於公何損?有宰相之位,而無忠定之才,於宰相何益?公雖老死,安肯以此易彼哉!」觀四人之言,史氏發潛德之幽光,為有負矣。

  緋紫假服

  唐宣宗重惜服章,牛叢自司勳員外郎為睦州刺史,上賜之紫,叢既謝,前言曰:「臣所服緋,刺史所借也。」上遽曰:「且賜緋。」然則唐制借服色得於君前服之,國朝之制,到闕則不許。乾道二年,予以起居舍人侍立,見浙西提刑姚憲入對,紫袍金魚。既退,一閤門吏踵其後囁嚅。後兩日,憲辭歸平江,乃緋袍。予疑焉,以問知閤曾覿曰:「聞臨安守與本路監司皆許服所借,而憲昨紫今緋,何也?」覿曰:「監司惟置局在輦下則許服,漕臣是也;若外郡則否,前日姚誤紫,而謁吏不告,已申其罰,且備牒使知之,故今日只本色以入。」姚蓋失於審也,然考功格令既不頒於外,亦自難曉。文惠公知徽州日,借紫,及除江東提舉常平,告身不借。予聞嘗借者當如舊,與郎官薛良朋言之,於是給公據改借。後於江西見轉運判官張堅衣緋,張嘗知泉州,紫袍矣,予舉前說,張欣然即以申考功,已而部符下不許,扣其故,曰:「唯知州借紫而就除本路,雖運判、提舉皆得如初,若他路則不可。」竟不知法如何該說也。若曾因知州府借紫,而後知軍州,其服亦借,不以本路他路也。近吳鎰以知郴州除提舉湖南茶鹽,遂仍借紫,正用前比云。

  樞密名稱更易

  國朝樞密之名,其長為使,則其貳為副使;其長為知院,則其貳為同知院。如柴禹錫知院,向敏中同知,及曹彬為使,則敏中改副使。王繼英知院,王旦同知,繼馮拯、陳堯叟亦同知,及繼英為使,拯、堯叟乃改簽書院事,而恩例同副使。王欽若、陳堯叟知院,馬知節簽書,及王、陳為使,知節遷副使,其後知節知院,則任中正、周起同知。惟熙寧初,文彥博、呂公弼已為使,而陳升之過闕,留,王安石以升之曾再入樞府,遂除知院。知院與使並置,非故事也,安石之意以沮彥博耳。紹興以來,唯韓世忠、張俊為使,岳飛為副使。此後除使固多,而其貳只為同知,亦非故事也。又使班視宰相,而乾道職制雜壓,令副使反在同知院之下,尤為未然。

  過稱官品

  士大夫僭妄相尊,日以益甚。予向昔所記文官學士、武官大夫之諺,今又不然。天聖職制:內外文武官不得容人過稱官品,諸節度、觀察,雖檢校官未至太傅者,許稱太傅;防禦使至橫行使,許稱太保;諸司使許稱司徒;幕職官等稱本官;錄事參軍稱都曹;縣令稱長官;判司、簿、尉許稱評事。其太傅、太保,司徒皆一時本等檢校所帶之官也。自後法令不復有此一項,以是其風愈熾,不容整革矣。

  仁宗立嗣

  東坡作范蜀公墓志,云:「仁宗即位三十五年,未有繼嗣,嘉祐初得疾,中外危恐。公獨上疏乞擇宗室賢者,異其禮物,以系天下心。」凡章十九上。至元祐初,韓維上言,謂其首開建儲之議,其後大臣乃繼有論奏。司馬溫公行狀云:「至和三年,仁宗始不豫,國嗣未立,天下寒心而不敢言,惟諫官范鎮首發其議,光時為幷州通判,聞而繼之。」按至和三年九月,改為嘉祐元年,歲在丁酉。而前此皇祐五年甲午,有建州人太常博士張述者,以繼嗣未立,上疏曰:「陛下春秋四十四,宗廟社稷之繼,未有託焉。以嫌疑而不決,非孝也;羣臣以諱避而不言,非忠也。願擇宗親才而賢者,異其禮秩,試以職務,俾內外知聖心有所屬。」至和二年丙申,復言之。前後凡七疏,最後語尤激切。蓋述所論乃在兩公之前,而當時及後來莫有知之者,為可惜也!

  郎官員數

  紹熙四年冬,客從中都來,持所抄班朝錄一編相示,蓋朝士官職姓名也。讀至尚書郎,纔有正員四人,其他權攝者亦只六七人耳。因記紹興二十九年,予為吏、禮部時,同舍郎二十人,皆正官。今既限以曾歷監司、郡守,故任館職及寺監、丞者不可進步,其自外召用者,資級已高,曾不數月,必序遷卿、少,以是居之者益少。政和末,郎員冗溢,至於五十有五。侍御史張樸上殿,徽宗諭使論列,退而奏疏,劾十有六人,大略云:「才品甚下,趨操卑汚,有如汪師心者;性資茸闒,柔佞取容,有如黃願、汪希旦者;淺浮躁妄,為胥輩所輕,有如李莊者;輕侻喧囂,漫不省職,有如李揚者;粗冗不才,褊忿輕發,有如成禔者;人才碌碌,初無可取,有如張高者;志氣衰落,難與任事,有如常者;大言無當,誕詭不情,有如梁子誨者;資望太輕,士論不厭,有如葉椿、唐作求、吳直夫、章芹、李與權、王良欽、強休甫者。乞行罷斥。」從之。考一時標榜,未必盡當,然十六人者後皆不顯,視今日員數,多寡不侔如是。秦檜居相位久,不欲士大夫在朝,末年尤甚。二十四司獨刑部有孫敏脩一員,餘皆兼攝,吏部七司至全付主管告院張云,兵、工八司,併於一寺主簿。又可怪也!

  東坡慕樂天

  蘇公責居黃州,始自稱東坡居士。詳考其意,蓋專慕白樂天而然。白公有東坡種花二詩云:「持錢買花樹,城東坡上栽。」又云:「東坡春向暮,樹木今何如?」又有步東坡詩云:「朝上東坡步,夕上東坡步。東坡何所愛?愛此新成樹。」又有別東坡花樹詩云:「何處殷勤重回首?東坡桃李種新成。」皆為忠州刺史時所作也。蘇公在黃,正與白公忠州相似,因憶蘇詩,如贈寫真李道士云:「他時要指集賢人,知是香山老居士。」贈善相程傑云:「我似樂天君記取,華顛賞遍洛陽春。」送程懿叔云:「我甚似樂天,但無素與蠻。」入侍邇英云:「定似香山老居士,世緣終淺道根深。」而跋曰:「樂天自江州司馬除忠州刺史,旋以主客郎中知制誥,遂拜中書舍人。某雖不敢自比,然謫居黃州,起知文登,召為儀曹,遂忝侍從。出處老少,大略相似,庶幾復享晚節閑適之樂。」去杭州云:「出處依稀似樂天,敢將衰朽較前賢。」序曰:「平生自覺出處老少粗似樂天。」則公之所以景仰者,不止一再言之,非東坡之名偶爾暗合也。

  縛鷄行

  老杜縛鷄行一篇云:「小奴縛鷄向市賣,鷄被縛急相喧爭。家中厭鷄食蟲蟻,不知鷄賣還遭烹。蟲鷄於人何厚薄?吾叱奴兒解其縛。鷄蟲得失無了時,注目寒江倚山閣。」此詩自是一段好議論,至結句之妙,非他人所能跂及也。予友李德遠嘗賦東西船行,全擬其意。舉以相示云:「東船得風帆席高,千里瞬息輕鴻毛。西船見笑苦遲鈍,汗流撐折百張篙。明日風翻波浪異,西笑東船却如此。東西相笑無已時,我但行藏任天理。」是時,德遠誦至三過,頗自喜,予曰:「語意絕工,幾於得奪胎法,只恐行藏任理與注目寒江之句,似不可同日語。」德遠以為知言,銳欲易之,終不能滿意也。

  油污衣詩

  予甫十歲時,過衢州白沙渡,見岸上酒店敗壁間,有題詩兩絕,其名曰犬落水、油污衣。犬詩太俗不足傳,獨後一篇殊有理致。其詞云:「一點清油污白衣,斑斑駁駁使人疑。縱饒洗遍千江水,爭似當初不污時。」是時甚愛其語,今六十餘年,尚歷歷不忘,漫志於此。

  北虜誅宗王

  紹興庚申,虜主亶誅宗室七十二王,韓昉作詔,略云:「周行管叔之誅,漢致燕王之辟,茲惟無赦,古不為非。不圖骨肉之間,有懷蜂蠆之毒。皇伯太師宋國王宗磐謂為先帝之元子,常蓄無君之禍心;皇叔太傅兗國王宗儁、虞王宗英、滕王宗偉等,逞躁欲以無厭,助逆謀之妄作。欲申三宥,公議豈容?不煩一兵,羣凶悉殄。已各伏辜,幷除屬籍訖。」紹熙癸丑,今虜主誅其叔鄭王,詔曰:「朕早以嫡孫,欽承先緒。皇叔定武軍節度使鄭王允蹈,屬處諸父,任當重藩,潛引凶徒,共為反計,自以元妃之長子,異於他母之諸王,冀幸國災,窺伺神器。其妹澤國公主長樂牽同產之愛,駙馬都尉唐括蒲剌覩狃連姻之私,預聞其謀,相濟以惡。欲寬燕邸之戮,姑致郭鄰之囚,詢諸羣言,用示大戒。允蹈及其妻卞玉與男按春、阿辛幷公主皆賜自盡,令有司依禮收葬,仍為輟朝。」二事甚相類,蓋其視宗族至親與塗之人無異也。是年冬,倪正父奉使,館於中山,正其誅戮處,相去一月,猶血腥觸人,枯骸塞井,為之終夕不安寢云。

  州郡書院

  太平興國五年,以江州白鹿洞主明起為褒信主簿。洞在廬山之陽,嘗聚生徒數百人。李煜有國時,割善田數十頃,取其租廩給之;選太學之通經者,俾領洞事,日為諸生講誦。於是起建議以其田入官,故爵命之。白鹿洞由是漸廢。大中祥符二年,應天府民曹誠,即楚丘戚同文舊居造舍百五十間,聚書數千卷,博延生徒,講習甚盛。府奏其事,詔賜額曰應天府書院,命奉禮郎戚舜賓主之,仍令本府幕職官提舉,以誠為府助教。宋興,天下州府有學自此始。其後潭州又有嶽麓書院。及慶曆中,詔諸路州郡皆立學,設官教授,則所謂書院者當合而為一。今嶽麓、白鹿復營之,各自養士,其所廩給禮貌乃過於郡庠。近者巴州亦創置,是為一邦而兩學矣。大學、辟雍並置,尚且不可,是於義為不然也。

  何韓同姓

  韓文公送何堅序云:「何與韓同姓為近。」嘗疑其說無所從出,後讀史記周本紀,應劭曰:「氏姓注云,以何姓為韓後。」鄧名世姓氏書辯證云:「何氏出自姬姓,食采韓原,為韓氏。韓王建為秦所滅,子孫散居陳、楚,江、淮間以韓為何,隨聲變為何氏,然不能詳所出也。」韓王之失國者名安,此云建,乃齊王之名,鄧筆誤耳。予後讀孫愐唐韻云:「韓滅,子孫分散江、淮間,音以韓為何,字隨音變,遂為何氏。」乃知名世用此。

容齋三筆

  卷第六(十五則)

  蕨萁養人

  自古凶年饑歲,民無以食,往往隨所值以為命,如范蠡謂吳人就蒲蠃於東海之濱;蘇子卿掘野鼠所去草實,及齧雪與旃毛幷咽之;王莽教民煮木為酪;南方人饑餓,羣入野澤掘鳧茈;鄧禹軍士食藻菜;建安中,咸陽人拔取酸棗、藜藿以給食;晉郗鑒在鄒山,兗州百姓掘野鼠、蟄燕;幽州人以桑椹為糧,魏道武亦以供軍;岷蜀食芋。如此而已。吾州外邑,(山樂)崌山在樂平、德興境,李羅萬斛山在浮梁、樂平、鄱陽境,皆綿亘百餘里,山出蕨萁。乾道辛卯、紹熙癸丑歲旱,村民無食,爭往取其根。率以昧旦荷鋤往掘,深至四五尺,壯者日可得六十斤。持歸搗取粉,水澄細者煮食之,如粔籹狀,每根二斤可充一夫一日之食。冬晴且暖,田野間無不出者,或不遠數十里,多至數千人。自九月至二月終,蕨抽拳則根無力,於是始止。蓋救餓羸者半年,天之生物,為人世之利至矣!古人不知用之,傳記亦不載,豈他邦不產此乎?

  賢士隱居者

  士子修己篤學,獨善其身,不求知於人,人亦莫能知者,所至或有之,予每惜其無傳。比得上虞李孟傳錄示四事,故謹書之。

  其一曰,慈溪蔣季莊,當宣和間,鄙王氏之學,不事科舉,閉門窮經,不妄與人接。高抑崇閌居明州城中,率一歲四五訪其廬。季莊聞其至,必倒屣出迎,相對小室,極意講論,自晝竟夜,殆忘寢食。告去則送之數里,相得歡甚。或問抑崇曰:「蔣君不多與人周旋,而獨厚於公,公亦惓惓於彼,願聞其故?」抑崇曰:「閌終歲讀書,凡有疑而未判,與所缺而未知者,每積至數十,輒一扣之,無不迎刃而解。」而蔣之所長,他人未必能知之。世之所謂知己其是乎?

  其二曰,王茂剛,居明之林村,在巖壑深處,有弟不甚學問,使顓治生以餬口,而刻意讀書,足跡未嘗妄出,尤邃於周易。沈煥通判州事,嘗訪之。其見趣絕出於傳注之外云。氣象嚴重,窺其所得,蓋進而未已也。

  其三曰,顧主簿,不知何許人,南渡後寓於慈溪。廉介有常,安於貧賤,不蘄人之知。至於踐履間,雖細事不苟也。平旦起,俟賣菜者過門,問菜把直幾何,隨所言酬之。他飲食布帛亦然。久之人皆信服,不忍欺。苟一日之用足,則玩心墳典,不事交遊。里中有不安其分、武斷強忮者,相與譏之,曰:「汝豈顧主簿耶?」

  其四曰,周日章,信州永豐人。操行介潔,為邑人所敬。開門授徒,僅有以自給,非其義一毫不取。家至貧,常終日絕食,鄰里或以薄少致饋。時時不繼,寧與妻子忍餓,卒不以求人。隆寒披紙裘,客有就訪,亦欣然延納。望其容貌,聽其論議,莫不聳然。縣尉謝生遺以襲衣,曰:「先生未嘗有求,吾自欲致其勤勤耳,受之無傷也。」日章笑答曰:「一衣與萬鍾等耳,儻無名受之,是不辨禮義也。」卒辭之。汪聖錫亦知其賢,以為近於古之所謂獨行者。

  是四君子,真可書史策云。

  張籍陳無己詩

  張籍在他鎮幕府,鄆帥李師古又以書幣辟之,籍却而不納,而作節婦吟一章寄之,曰:「君知妾有夫,贈妾雙明珠。感君纏綿意,繫在紅羅襦。妾家高樓連苑起,良人執戟明光裏。知君用心如日月,事夫誓擬同生死。還君明珠雙淚垂,何不相逢未嫁時?」陳無己為潁州教授,東坡領郡,而陳賦妾薄命篇,言為曾南豐作,其首章云:「主家十二樓,一身當三千。古來妾薄命,事主不盡年。起舞為主壽,相送南陽阡。忍著主衣裳,為人作春妍?有聲當徹天,有淚當徹泉。死者恐無知,妾身長自憐。」全用籍意。或謂無己輕坡公,是不然。前此無己官於彭城,坡公由翰林出守杭,無己越境見之於宋都,坐是免歸,故其詩云:「一代不數人,百年能幾見?昔為馬首銜,今為禁門鍵。一雨五月涼,中宵大江滿。風帆目力短,江空歲年晚。」其尊敬之盡矣。薄命擬况,蓋不忍師死而遂倍之,忠厚之至也!

  杜詩誤字

  李適之在明皇朝為左相,為李林甫所擠去位,作詩曰:「避賢初罷相,樂聖且銜杯。為問門前客,今朝幾箇來?」故杜子美飲中八仙歌云:「左相日興費萬錢,飲如長鯨吸百川,銜杯樂聖稱避賢。」正詠適之也。而今所行本誤以「避賢」為「世賢」,絕無意義,兼「世」字是太宗諱,豈敢用哉?秦州雨晴詩云:「天永秋雲薄,從西萬里風。」謂秋天遼永,風從萬里而來,可謂廣大。而集中作「天水」,此乃秦州郡名,若用之入此篇,其致思淺矣。和李表丈早春作云:「力疾坐清曉,來詩悲早春。」正答其意。而集中作「來時」,殊失所謂和篇本旨。

  東坡詩用老字

  東坡賦詩,用人姓名,多以老字足成句。如壽州龍潭云「觀魚幷記老莊周」,病不赴會云「空對親舂老孟光」,看潮云「猶似浮江老阿童」,贈黃山人云「說禪長笑老浮屠」,元長老衲裙云「乞與佯狂老萬回」,東軒云「掛冠知有老蕭郎」,侍立邇英云「定似香山老居士」,贈李道士云「知是香山老居士」,蒜山亭云「奇逸多聞老敬通」,汶公東堂云「一帖空存老遂良」,次韻韶守云「華髮蕭蕭老遂良」,遊羅浮云「還須略報老同叔」,贈辯才云「中有老法師」,寄子由云「青山老從事」,贈眼醫云「忘言老尊宿」,「妙高臺中老比丘」,謝惠酒云「青州老從事」,謝餉魚云「誰似老方朔」,贈吳子野扇云「得之老月師」,次韻李端叔云「此是老牛戩」。是皆以為助語,非真謂其老也,大抵七言則於第五字用之,五言則於第三字用之。若其他錯出,如「再說走老瞞」,「故人餘老龐」,「老濞宮粧傳父祖」,「便腹從人笑老韶」,「老可能為竹寫真」,「不知老奘幾時歸」之類,皆隨語勢而然。白樂天云「每被老元偷格律」,蓋亦有自來矣。

  杜詩命意

  杜公詩命意用事,旨趣深遠,若隨口一讀,往往不能曉解,姑紀一二篇以示好事者。如:「能畫毛延壽,投壺郭舍人。每蒙天一笑,復似物皆春。政化平如水,皇恩斷若神。時時用抵戲,亦未雜風塵。」第三聯意味頗與前語不相聯貫,讀者或以為疑。按杜之旨,本謂技藝倡優,不應蒙人主顧眄賞接,然使政化如水,皇恩若神,為治大要既無可損,則時時用此輩,亦亡害也。又如:「亂後碧井廢,時清瑤殿深。銅瓶未失水,百丈有哀音。側想美人意,應悲寒甃沉。蛟龍半缺落,猶得折黃金。」此篇蓋見故宮井內汲者得銅瓶而作,然首句便說廢井,則下文翻覆鋪敍為難,而曲折宛轉如是,他人畢一生模寫不能到也。又一篇云:「鬭鷄初賜錦,舞馬既登牀。簾下宮人出,樓前御柳長。仙遊終一閟,女樂久無香。寂寞驪山道,清秋草木黃。」先忠宣公在北方,得唐人畫驪山宮殿圖一軸,華清宮居山顛,殿外垂簾,宮人無數,穴簾隙而窺,一時伶官戲劇,品類雜沓,皆列於下。杜一詩真所謂親見之也。

  擇福莫若重

  國語載范文子曰:「擇福莫若重,擇禍莫若輕。」且士君子樂天知命,全身遠害,避禍就福,安有迨於禍至擇而處之之理哉?韋昭注云:「有兩福擇取其重,有兩禍擇取其輕。」蓋以不幸而與禍會,勢不容但已,則權其輕重,順受其一焉。莊子養生主篇云:「為善無近名,為惡無近刑。」夫孳孳為善,君子之所固然,何至於縱意為惡,而特以不麗於刑為得計哉?是又有說矣,其所謂惡者,蓋與善相對之辭,雖於德為愆義,非若小人以身試禍自速百殃之比也。故下文云:「可以全生,可以保身,可以盡年。」其旨昭矣。

  用人文字之失

  士人為文,或採已用語言,當深究其旨意,苟失之不考,則必詒論議。紹興七年,趙忠簡公重修哲錄,書成,轉特進,制詞云:「惟宣仁之誣謗未明,致哲廟之憂勤不顯。」此蓋用范忠宣遺表中語,兩句但易兩字,而甚不然,范之辭云:「致保佑之憂勤不顯。」專指母后以言,正得其實。今以保佑為哲廟,則了非本意矣。紹興十九年,予為福州教授,為府作謝曆日表,頌德一聯云:「神祇祖考,既安樂於太平,歲月日時,又明章於庶證。」至乾道中,有外郡亦上表謝曆,蒙其採取用之,讀者以為駢麗精切,予笑謂之曰:「此大有利害,今光堯在德壽,所謂『考』者何哉?」坐客皆縮頸,信乎不可不審也。

  李衛公輞川圖跋

  輞川圖一軸,李趙公題其末云:「藍田縣鹿苑寺主僧子良贄於予,且曰:『鹿苑即王右丞輞川之第也。右丞篤志奉佛,妻死不再娶,潔居逾三十載。母夫人卒,表宅為寺。今冢墓在寺之西南隅,其圖實右丞之親筆。』予閱玩珍重,永為家藏。」弘憲題其前一行云:「元和四年八月十三日弘憲題。」弘憲者,吉甫字也。其後衞公又跋云:「乘閒閱篋書中,得先公相國所收王右丞畫輞川圖,實家世之寶也。先公凡更三十六鎮,故所藏書畫多用方鎮印記。太和二年戊申正月四日,浙江西道觀察等使、檢校禮部尚書兼潤州刺史李德裕恭題。」又一行云:「開成二年秋七月望日,文饒記。」前後五印:曰淮南節度使印、浙江西道觀察處置等使之印、劍南西川節度使印、山南西道節度使印、鄭滑節度使印,幷贊皇二字。又內合同印,建業文房之印,集賢院藏書印,此三者南唐李氏所用,故後一行曰:「昇元二年十一月三日。」雖今所傳為臨本,然正自超妙。但衞公所志,殊為可疑。唐書李吉甫傳云:「德宗以來,姑息藩鎮,有終身不易地者。吉甫為相歲餘,凡易三十六鎮。」吉甫平生只為淮南節度耳,今乃言身更三十六鎮,誠大不然。所用印記,如浙西、西川、山西、鄭滑,皆衞公所歷也;且書其父手澤,不言第幾子,而有李字;又自標其字,皆非是,蓋好事者妄為之。白樂天詩所說清源寺,即輞川云。洪慶善作丹陽洪氏家譜序云:「丹陽之洪本姓弘,避唐諱改。有弘憲者,元和四年跋輞川圖。」亦大錯也。

  白公夜聞歌者

  白樂天琵琶行,蓋在潯陽江上為商人婦所作。而商乃買茶於浮梁,婦對客奏曲,樂天移船,夜登其舟與飲,了無所忌,豈非以其長安故倡女,不以為嫌邪?集中又有一篇題云夜聞歌者,時自京城謫潯陽,宿於鄂州,又在琵琶之前。其詞曰:「夜泊鸚鵡洲,秋江月澄澈。鄰船有歌者,發調堪愁絕!歌罷繼以泣,泣聲通復咽。尋聲見其人,有婦顏如雪。獨倚帆檣立,娉婷十七八。夜淚似真珠,雙雙墮明月。借問誰家婦,歌泣何凄切?一問一霑襟,低眉終不說。」陳鴻長恨傳序云:「樂天深於詩,多於情者也,故所遇必寄之吟詠,非有意於漁色。」然鄂州所見,亦一女子獨處,夫不在焉,瓜田李下之疑,唐人不譏也。今詩人罕談此章,聊復表出。

  謝朏志節

  荀彧佐魏武帝,劉穆之佐宋高祖,高德政佐齊文宣,高熲佐隋文帝,劉文靜佐唐高祖,終之篡漢、晉、魏、周及取隋,其功不細矣。彧以不言伏后事與勸止九錫,飲酖而死。穆之居守丹陽,宋祖北伐,而九錫之旨從北來,愧懼而卒。德政以精神凌逼,為楊愔所譖,熲以為相畜妾,為獨孤后所譖,文靜以妾弟告變,為裴寂所譖,皆不免於誅。蕭道成謀篡宋,欲引謝朏參贊大業,屏人與之語,朏無言。道成必欲引參佐命,以為左長史,從容間道石苞事諷之,朏訖不順指。及受宋禪,方為侍中,不肯解璽綬,引枕而臥,步出府門,道成之子賾欲殺之,道成畏得罪於公議,曰:「殺之適成其名,正當容之度外耳!」遂廢於家。海陵王之世復為侍中,宣城王鸞謀繼大統,多引朝廷名士,朏心不願,乃求出為吳興太守。其弟瀹為吏部尚書,朏致酒與之,曰:「可力飲此,無預人事!」其心蓋惡鸞而末如之何也?朏之志節行義,凜凜如此,司馬溫公猶以為譏,斯亦可恕也已!二筆於士匄、韓厥下略及之,故復詳論於此。

  琵琶亭詩

  江州琵琶亭,下臨江津,國朝以來,往來者多題詠,其工者輒為人所傳。淳熙己亥歲,蜀士郭明復以中元日至亭,賦古風一章,其前云:「白樂天流落浦湓,作琵琶行,其放懷適意,視憂患死生禍福得喪為何物,非深於道者能之乎?賈傅謫長沙,抑鬱致死;陸相竄南賓,屏絕人事,至從狗竇中度食飲。兩公猶有累乎世,未能如樂天逍遙自得也。予過九江,維舟琵琶亭下,為賦此章。」「香山居士頭欲白,秋風吹作湓城客。眼看世事等虛空,雲夢胸中無一物。舉觴獨醉天為家,詩成萬象遭梳爬。不管時人皆欲殺,夜深江上聽琵琶。賈胡老婦兒女語,淚濕青衫如著雨。此公豈作少狂夢?與世浮沈聊爾汝。我來後公三百年,潯陽至今無管絃。公詩有「潯陽地僻無音樂」之句。長安不見遺音寂,依舊匡廬翠掃天。」郭君,成都人,隆興癸未登科,仕不甚達。但賈誼自長沙召還,後為梁王傅乃卒,前所云少誤矣。吾州餘干縣東干越亭有琵琶洲在下,唐劉長卿、張祜輩,皆留題。紹興中,王洋元勃一絕句云:「塞外烽烟能記否,天涯淪落自心知。眼中風物參差是,只欠江州司馬詩。」真佳句也!

  減損入官人

  唐開元十七年,國子祭酒楊瑒上言:「省司奏限天下明經、進士及第,每年不過百人,竊見流外出身,每歲二千餘人,而明經、進士,不能居其什一,則是服勤道業之士,不如胥吏之得仕也。若以出身人太多,則應諸色裁損,不應獨抑明經、進士。」當時以其言為然。淳熙九年,大減任子員數,是時,吏部四選開具以三年為率,文班進士大約三四百人,任子文武亦如之。而恩倖流外,蓋過二千之數,甚與開元類也。

  韓蘇文章譬喻

  韓、蘇兩公為文章,用譬喻處,重複聯貫,至有七八轉者。韓公送石洪序云:「論人高下,事後當成敗,若河決下流東注,若駟馬駕輕車就熟路,而王良、造父為之先後也,若燭照數計而龜卜也。」盛山詩序云:「儒者之於患難,其拒而不受於懷也,若築河堤以障屋霤;其容而消之也,若水之於海,冰之於夏日;其玩而忘之以文辭也,若奏金石以破蟋蟀之鳴、蟲飛之聲。」蘇公百步洪詩云「長洪斗落生跳波,輕舟南下如投梭。水師絕叫鳧雁起,亂石一綫爭磋磨。有如兔走鷹隼落,駿馬下注千丈坡。斷弦離柱箭脫手,飛電過隙珠翻荷」之類,是也。

  唐昭宗贈諫臣官

  唐僖宗幸蜀,政事悉出內侍田令孜之手。左拾遺孟昭圖、右補闕常濬上疏論事,昭圖坐貶,令孜遣人沉之於蟆頤津,賜濬死。資治通鑑記其事。予讀昭宗實錄,即位之初,贈昭圖起居郎,濬禮部員外郎,以其直諫被戮,故褒之。方時艱危,救亡不暇,而初政及此,通鑑失書之,亦可惜也!

容齋三筆

  卷第七(十四則)

  執政辭轉官

  真宗天禧元年,合祭天地,禮畢,推恩百僚,宰相以下遷官一等。時參知政事三人,陳彭年自刑部侍郎遷兵部,王曾自左諫議大夫遷給事中,張知白自給事中遷工部侍郎。而知白獨懇辭數四,上敷諭,終不能奪。王曾聞之,亦乞寢恩命。上曰:「知白無他意,但以卿為諫議大夫,班在上,己為給事中,在下,所以固辭,欲品秩有序爾。」於是從知白所請,而優加名數,進階金紫光祿大夫,幷賜功臣爵邑。元祐三年四月,宰執七人,自文彥博仍前太師外,右僕射呂公著除司空、同平章軍國事,中書侍郎呂大防除左僕射,同知樞密院范純仁除右僕射,尚書左丞劉摯除中書侍郎,右丞王存除左丞,唯知樞密院安燾不遷,乃自正議大夫特轉右光祿。燾上章辭,令學士院降詔不允。學士蘇軾以為:「朝廷豈以執政六人,五人進用,故加遷秩以慰其心?既無授受之名,僅似姑息之政,欲奉命草詔,不知所以為詞,伏望從其所請。」御寶批:「可且用一意度作不許詔書進入。」燾竟辭,始免。紹興三十一年,陳康伯自右相拜左相,朱倬自參政拜右相,時葉義問知樞密院,元居倬上,不得遷,朝論謂宜進為使。學士何溥面受草制之旨,曾以為言,高宗不許。紹熙五年七月,主上登極,拜知樞密院趙汝愚為右相,參政陳騤除知院,同知院事余端禮除參政,而左丞相留正以少保進少傅,乃係特遷,且非覃恩,正固辭,乃止。

  宗室補官

  壽皇聖帝登極赦恩,凡宗子不以服屬遠近,人數多少,其曾獲文解兩次者,並直赴殿試;略通文墨者,所在州量試,即補承信郎。由是入仕者過千人以上。淳熙十六年二月、紹熙五年七月,二赦皆然,故皇族得官不可以數計。偶閱唐昭宗實錄載一事云:「宗正少卿李克助奏:『準去年十一月赦書,皇三等以上親無官者,每父下放一人出身;皇五等以上親未有出身陪位者,與出身。寺司起請承前舊例,九廟子孫陪位者,每父下放一人出身,共放三百八十人。其諸房宗室等,各赴陪位納到文狀,共一千二十七人。除元不赴陪位,及不納到狀,及違寺司條疏,不取宗室充係落下外,係三百八十人,合放出身。』敕準赦書處分。」予按昭宗以文德元年即位,次年十一月南郊禮畢肆赦,其文略云:「皇三等以上親,委中書門下各擇有才行者量與改官,無官者,每父下放一人出身;皇五等以上親未有出身陪位者,與出身。」然則亦有三等五等親、陪位與不陪位之差別也。

  孫宣公諫封禪等

  景德、祥符之間,北戎結好,宇內乂寧,一時邪諛之臣,唱為瑞應祺祥,以罔明主,王欽若、陳彭年輩實主張之。天書既降,於是東封、西祀、太清之行,以次丕講,滿朝耆老方正之士,鮮有肯啟昌言以遏其奸焰,雖寇萊公亦為之。而孫宣公奭獨上疏爭救,于再于三,真錄出於欽若提綱,故不能盡載,以故後人罕稱之。予略摘其大概紀於此。

  一章論西祀,曰:「汾陰后土,事不經見。漢都雍,去汾陰至近;河東者,唐王業所起之地,且又都雍,故武帝、明皇行之。今陛下經重關,越險阻,遠離京師根本之固,其為不可甚矣。古者聖王先成民而後致力於神,今土木之功,累年未息,水旱作沴,饑饉居多,乃欲勞民事神,神其享之乎!明皇嬖寵害政,奸佞當塗,以至身播國屯。今議者引開元故事以為盛烈,臣竊不取。今之奸臣,以先帝詔停封禪,故贊陛下,以為繼承先志。且先帝欲北平幽朔,西取繼遷,則未嘗獻一謀,畫一策以佐陛下。而乃卑辭重幣,求和於契丹,蹙國縻爵,姑息於保吉。謂主辱臣死為空言,以誣下罔上為己任,撰造祥瑞,假託鬼神,纔畢東封,便議西幸。以祖宗艱難之業,為佞邪僥倖之資,臣所以長嘆而痛哭也!」

  二章論爭言符瑞,曰:「今野鵰山鹿,並形奏簡,秋旱冬雷,率皆稱賀。將以欺上天,則上天不可欺;將以愚下民,則下民不可愚;將以惑後世,則後世必不信。腹非竊笑,有識盡然。」

  三章論將幸亳州,曰:「國家近日多效唐明皇所為。且明皇非令德之君,觀其禍敗,足為深戒,而陛下反希慕之!近臣知而不諫,得非奸佞乎?明皇奔至馬嵬,楊國忠既誅,乃諭軍士曰:『朕識理不明,寄任失所,近亦覺寤。』然則已晚矣,陛下宜早覺寤,斥遠邪佞,不襲危亂之迹,社稷之福也!」

  四章論朱能天書,曰:「奸憸小人,妄言符瑞,而陛下崇信之,屈至尊以迎拜,歸祕殿以奉安。百僚黎庶,痛心疾首,反唇腹非,不敢直言。臣不避死亡之誅,聽之罪之,惟在聖斷。昔漢文成、五利,妄言不讎,漢武誅之。先帝時,侯莫陳利用方術奸發,誅於鄭州。唐明皇得靈符寶券,皆王鉷、田同秀等所為,不能顯戮,今日見老君於閣上,明日見老君於山中,大臣尸祿以將迎,端士畏威而緘默。及祿山兆亂,輔國劫遷,大命既傾,前功幷棄。今朱能所為是已。願遠思漢武之雄材,近法先帝之英斷,中鑒明皇之召禍,庶幾災害不生,禍亂不作。」

  奭之論諫,雖魏鄭公、陸宣公不能過也。

  赦恩為害

  赦過宥罪,自古不廢,然行之太頻,則惠奸長惡,引小人於大譴之域,其為害固不勝言矣。唐莊宗同光二年大赦,前云:「罪無輕重,常赦所不原者,咸赦除之。」而又曰:「十惡五逆、屠牛、鑄錢、故殺人、合造毒藥、持仗行劫、官典犯贓,不在此限。」此制正得其中。當亂離之朝,乃能如是,亦可取也,而今時或不然。

  代宗崇尚釋氏

  唐代宗好祠祀,未甚重佛。元載、王縉、杜鴻漸為相,三人皆好佛。上嘗問以「佛言報應,果為有無」。載等奏:「國家運祚靈長,非宿植福業,何以致之?福業已定,雖時有小災,終不能為害,所以安、史有子禍,僕固病死,回紇、吐蕃不戰而退,此皆非人力所及。」上由是深信之,常於禁中飯僧,有寇至則令僧講仁王經以禳之,寇去則厚加賞賜。胡僧不空,官至卿、監,爵為國公,出入禁闥,勢移權貴,此唐史所載也。予家有嚴郢撰三藏和尚碑,徐季海書,乃不空也,云:「西域人,氏族不聞於中夏,玄、肅、代三朝皆為國師。代宗初以特進、大鴻臚褒表之。及示疾,又就臥內加開府儀同三司、肅國公。既亡,廢朝三日,贈司空。」其恩禮之寵如此。同時又有僧大濟,為帝常修功德,至殿中監。贈其父惠恭兗州刺史,官為營辦葬事,有敕葬碑,今存。時兵革未盡息,元勛宿將,賞功賦職,不過以此處之,顧施之一僧,繆濫甚矣!

  光武苻堅

  漢光武建武三十年,羣臣請封禪泰山。詔曰:「即位三十年,百姓怨氣滿腹,吾誰欺,欺天乎?若郡縣遠遣吏上壽,盛稱虛美,必髠,令屯田。」於是羣臣不敢復言,其英斷如此。然財二年間,乃因讀河圖會昌符,詔索河雒讖文言九世當封禪者,遂為東封之舉,可謂自相矛盾矣。苻堅禁圖讖之學,尚書郎王佩讀讖,堅殺之,學讖者遂絕。及季年,為慕容氏所困,於長安自讀讖書,云:「帝出五將久長得。」乃出奔五將山,甫至而為姚萇所執。始禁人為讖學,終乃以此喪身亡國。「久長得」之兆,豈非言久當為姚萇所得乎?又姚與遙同,亦久也。光武與堅非可同日語,特其事偶可議云。

  周武帝宣帝

  周武帝平齊,中原盡入輿地,陳國不足平也,而雅志節儉,至是愈篤。後宮唯置妃二人,世婦三人,御妻三人,則其下保林、良使輩,度不過數十耳。一傳而至宣帝,奢淫酣縱,自比於天,廣搜美女,以實後宮,儀同以上女不許輒嫁,遂同時立五皇后。父子之賢否不同,一至於此!

  唐觀察使

  唐世於諸道置按察使,後改為采訪處置使,治於所部之大郡。既又改為觀察,其有戎旅之地,即置節度使。分天下為四十餘道,大者十餘州,小者二、三州,但令訪察善惡,舉其大綱。然兵甲、財賦、民俗之事,無所不領,謂之都府,權勢不勝其重,能生殺人,或專私其所領州,而虐視支郡。元結為道州刺史,作舂陵行,以為「諸使誅求符牒二百餘通」,又作賊退示官吏一篇,以為「忍苦裒斂」。陽城守道州,賦稅不時,觀察使數誚責,又遣判官督賦,城自囚於獄。判官去,復遣官來按舉。韓愈送許郢州序云:「為刺史者常私於其民,不以實應乎府,為觀察使者常急於其賦,不以情信乎州,財已竭而斂不休,人已窮而賦愈急。」韓皋為浙西觀察使,封杖決安吉令孫澥至死。一時所行大抵類此,然每道不過一使臨之耳。今之州郡控制按刺者,率五六人,而臺省不預,毀譽善否,隨其意好,又非唐日一觀察使比也。

  冗濫除官

  自漢以來,官曹冗濫之極者,如更始「竈下養,中郎將,爛羊頭,關內侯」,晉趙王倫「貂不足,狗尾續」,北史周世「員外常侍,道上比肩」,唐武后「補闕連車,拾遺平斗」之諺,皆顯顯著見者。中葉以後,尤為泛濫,張巡在雍丘,纔領一縣千兵,而大將六人,官皆開府特進,然則大將軍告身博一醉,誠有之矣。德宗避難於奉天,渾瑊之童奴曰黃芩,力戰,即封渤海郡王。至於僖、昭之世,遂有「捉船郭使君」、「看馬李僕射」。周行逢據湖湘,境內有「漫天司空、遍地太保」之譏。李茂貞在鳳翔,內外持管籥者,亦呼為司空、太保。韋莊浣花集有贈僕者楊金詩云:「半年勤苦葺荒居,不獨單寒腹亦虛。努力且為田舍客,他年為爾覓金魚。」是時,人奴腰金曳紫者,蓋不難致也。

  節度使稱太尉

  唐節度使帶檢校官,其初只左右散騎常侍,如李愬在唐鄧時所稱者也,後乃轉尚書及僕射、司空、司徒,能至此者蓋少。僖、昭以降,藩鎮盛強,武夫得志,纔建節鉞,其資級已高,於是復升太保、太傅、太尉,其上惟有太師,故將帥悉稱太尉。元豐定官制,尚如舊貫。崇寧中,改三公為少師、少傅、少保,而以太尉為武階之冠,以是凡管軍者,猶悉稱之。紹興間,葉夢得自觀文殿學士,張澄自端明殿學士,皆拜節度。葉嘗任執政,以暮年擁旄,為儒者之榮,自稱葉太尉。張微時用鄧洵武給使恩出身,羞為武職,但稱尚書如故,其相反如此。

  五代濫刑

  五代之際,時君以殺為嬉,視人命如草芥,唐明宗頗有仁心,獨能斟酌援救。天成三年,京師巡檢軍使渾公兒口奏:有百姓二人,以竹竿習戰鬭之事。帝即傳宣令付石敬瑭處置,敬瑭殺之。次日樞密使安重誨敷奏,方知悉是幼童為戲。下詔自咎,以為失刑,減常膳十日,以謝幽冤;罰敬瑭一月俸;渾公兒削官、杖脊、配流登州;小兒骨肉,賜絹五十匹,粟麥各百碩,便令如法埋葬。仍戒諸道州府,凡有極刑,並須仔細裁遣。此事見舊五代史,新書去之。

  太一推算

  熙寧六年,司天中官正周琮言:「據太一經推算,熙寧七年甲寅歲,太一陽九、百六之數,至是年復元之初,故經言太歲有陽九之災,太一有百六之厄,皆在入元之終或復元之初。陽九、百六當癸丑、甲寅之歲,為災厄之會,而得五福太一移入中都,可以消災為祥。竊詳五福太一自雍熙甲申歲入東南巽宮,故修東太一宮於蘇村;天聖己巳歲入西南坤位,故修西太一宮於八角鎮。望稽詳故事,崇建宮宇。」詔度地於集禧觀之東,於是為中太一宮。時王安石擅國,盡變亂祖宗法度,為宗社之禍,蓋自此始,雖太一照臨,亦不能救也。紹熙四年癸丑、五年甲寅,朝廷之間殊為多事,壽皇聖帝厭代,泰安以久疾退處,人情業業,皆有憂葵恤緯之慮。時無星官曆翁考步推賾,庸詎知非入元、復元之際乎?

  趙丞相除拜

  紹熙五年七月十六日宣麻制,以太中大夫、知樞密院事趙汝愚為特進、右丞相,議者或謂國朝無宗室宰相,且轉官九級非故事。趙上章力辭,不肯入都堂蒞職。越六日,詔改除樞密使,依宰臣超三官。又二日,制除正議大夫、樞密使。邁考按故實,宣和二年,王黼自通議大夫、中書侍郎拜特進、少宰,凡遷八官,黼受之。靖康元年,吳敏自中大夫、知樞密院,拜銀青光祿大夫、少宰,亦遷八官,敏辭之,但以通議就職。秦檜當國,以其子熺為中大夫、知樞密院,已而除觀文殿學士,恩數如右僕射,遂暗轉通奉大夫,踰年,加大學士,徑超七秩為特進,熺處之不疑。舍此三人外,蓋未之有。若自宰相改樞密使,唯夏竦一人。是時以陳執中為昭文相,竦為集賢相,御史言:「竦向在陝西,與執中議論不協,不可同寅政地。」於是貼麻改命,而初制不出。今汝愚先報相麻,後報樞制,乃是經日已久,因固辭以然。又按國史,明道二年,宰臣張士遜、樞密使楊崇勳同日罷,士遜以左僕射判河南府,崇勳以節度使、平章事判許州,明日入謝,崇勳班居上。仁宗問之,士遜奏曰:「崇勳係使相,臣官只僕射,當在下。」即再鎖院,以士遜為使相。是時,學士盛度當制,猶用士遜作相銜,論者非之,謂應用僕射、河南為前銜也。乾道二年,葉顒以前參知政事召還,為知樞密院,未受告而拜左相,邁當制,以新除知樞密院結銜。今汝愚拜相宣麻,已閱八日,故稱新除特進、右丞相。二者皆是也。

  唐昭宗恤錄儒士

  唐昭宗光化三年十二月,左補闕韋莊奏:「詞人才子,時有遺賢,不霑一命於聖明,沒作千年之恨骨。據臣所知,則有李賀、皇甫松、李羣玉、陸龜蒙、趙光遠、溫庭筠、劉德仁、陸逵、傅錫、平曾、賈島、劉稚珪、羅鄴、方干,俱無顯遇,皆有奇才,麗句清詞,遍在詞人之口,銜冤抱恨,竟為冥路之塵。伏望追賜進士及第,各贈補闕、拾遺。見存唯羅隱一人,亦乞特賜科名,錄升三署。」敕獎莊而令中書門下詳酌處分。次年天復元年赦文,又令中書門下選擇新及第進士中,有久在名場,才沾科級,年齒已高者,不拘常例,各授一官。於是禮部侍郎杜德祥奏:揀到新及第進士陳光問年六十九,曹松年五十四,王希羽年七十三,劉象年七十,柯崇年六十四,鄭希顏年五十九。詔光問、松、希羽可祕書省正字;象、崇、希顏可太子校書。按登科記,是年進士二十六人,光問第四,松第八,希羽第十二,崇、象、希顏居末級。昭宗當斯時離亂極矣,尚能眷眷於寒儒,其可書也。摭言云:「上新平內難,聞放新進士,喜甚,特敕授官,制詞曰:『念爾登科之際,當予反正之年,宜降異恩,各膺寵命。』時謂此舉為五老牓。」

容齋三筆